<1>春寒料峭,院子里的老树却微微发了芽。宋昭抬手打了个哈欠,又低头确认了自己衣着无遗漏,才带着郑疏悠悠出门。

昨夜里勤国公敢让人守她的门,不过是因为她嫁进府内,身边奴婢护卫大多都不在这里。等到晨起时外面国公府的下人便都退了,只留下一个领路的婢女。

因为身份特殊,宋昭本该先进宫请安再去府上敬茶,没想到宫里皇后早早派了人来让她不用去了。

宋昭哂笑一声,明白这才新婚第一天,皇后放心不下怕她在皇帝跟前闹腾。她也不气恼,领着几个贴身的婢女就跟着朝前院去。

等到她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以勤国公郑前营为首,以及二房三房一群人坐在屋子里,都是来看她这个公主新媳敬茶认脸。

想来是昨夜两人并未圆房的事情传了出去,屋内的目光一直在两人之间打转,看好戏的神情不言而喻。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做得太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算收敛,但落在郑疏身上的目光便没有那么友善了。

反观郑疏低眉顺眼,倒像是习惯了一样,也不吭声。比起姿态坦然的宋昭,他才更有新媳进门的拘束感。

郑前营早年征战沙场,与皇帝同龄。但他坐在上首硕大的体格占据吸引了大部分的视线,双鬓斑白却精神奕奕。反观皇帝同样也是早年征战沙场的人,如今却常常卧榻不起,这才使得大权旁落,底下的人暗生异心。

上首的位置坐了他,便不见老太君了,不过也是,寻常家宴老太君也不见得出席。

国公府的老太君钱真花是真真身上有军功的巾帼英雄,郑前营一身体格也是遗传自她。要不说勤国公府是有富贵命呢?只是老太君近年来频繁抱病,但老太君对她母亲有恩,加上她事需要来勤国公府查一查,这才选择来到上京,也是她愿意嫁进来的原因。

况且只说她的身份,谁又能相信外面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药谷传人、神医圣手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呢?

抛开这些不谈,这国公府上下浑水多了去了,她若是真爆了身份来给老太君治病,也很难保证会遇上什么事。宋昭睫毛轻颤,若是以“宋昭”的身份来这府上,说不准路上会不会遇上上次那样的事。

但她若是嫁入郑家,却是个很好的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接近老太君、并且暗查郑家底细的机会。这也是她答应归京时,跟老皇帝提出的条件。

郑前营只有三个儿子,长子是郑前营早年间姨娘所生的庶子。早早成亲,前几年外派岭南,眼下不会回来。郑疏生母孙氏是郑前营的糟糠之妻,在他还未建功立业时就跟着他,却不想他封爵的第一年在生郑疏时难产而死,皇帝一直到她死后才想起追封诰命。

国公府不是普通门第,几乎是孙氏死后一年就娶了如今的续弦长孙氏。正经的世家贵女,因为眼光高,又逢早年战乱一直未曾婚配,等到郑前营封爵才在老太君的撮合下成亲,成亲后的第一年便生下了郑钰。

也因此郑疏的身份更加尴尬,按礼制来看应是他继承爵位,但他生母乡野出身,自己又体弱寡命。郑钰虽是三子,但长孙家势大,随着年岁增长,郑前营对郑钰越发偏爱,这种微妙的氛围愈演愈盛。

郑前营几次为郑钰请封世子之位都被皇帝忽视,反复几次,世子之位便彻底悬。如此,大家也明白皇帝怜惜早年丧母的郑疏,但也因此,郑疏在国公府更加艰难。

公主初来上京恐怕不太懂规矩,这个时辰了才过来,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宋昭循声看过去,一张很是面生的脸,跟站在长孙氏的一侧。看打扮不像是婢女,更像是郑前营的姨娘,面相与长孙氏有三分相似,心中了然这是长孙氏的庶妹、郑前营后院里的舒姨娘。

怪不得敢抢在所有人面前开口,其余人显然都习惯了她的做派,虽也觉得有些逾矩但也没人说什么。也乐得她当这个出头鸟。

“国公府上好大的规矩,本公主竟也不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婢女,也敢开口跟本公主呛声。”话锋一转又对着长孙氏歉意微笑,把新媳的娇俏拿捏了个十成十,却又透着一股彪悍。

“宫中来了话,换衣裳耽搁了时辰这才晚了些,若是父亲和母亲有什么不满,只管说出来罢了,何必让她开这个口?”

心里猜得到这人的身份,但她有意将人说成上了年纪的婢女,使得舒姨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趁着众人都震惊在她掷地有声的责问里,宋昭快步上前端过婢女手中的茶水微微福身向两位敬茶。

没人料到新婚夜没传出动静的公主一来就发这样的火,但她的火也只是对着舒姨娘,转脸便又笑嘻嘻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时还真没人应这个话。

长孙氏是标准的世家小姐,极有修养,就是那种就算看不上她也不会刻意给她难堪的修养。又许是被舒姨娘平日里压得很,还对着宋昭轻轻一笑,给了封红后还抬手将手腕上的玉镯子取下来顺势戴在她手上。

“公主千金之躯哪里就是们等久了,舒姨娘心直口快,让公主见笑了。”长孙氏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拉过立在她身边人偶娃娃一样的郑疏的手盖在她手背上。

“好孩子。”

宋昭感受到郑疏手上冰凉的体温,一时不习惯跟人这样的接触,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好在长孙氏很快就松开了她。

沉默的郑前营喝了茶却一直不作声,但宋昭能感受到这人充满探寻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太友善。她便收了镯子后偏过头去看他,脸上挂着点傲气,又有点新媳妇的羞怯。郑前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个封红递给她,同样也没说话。

跟长孙完全不一样,这是应付都懒得应付她。

她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盯着脚尖的舒姨娘,大概明白长孙氏和郑前营根本合不来,所以这里才站了个格格不入的舒姨娘,就是要用舒姨娘探探她的性子。

不过这也说明,昨夜之事那老奴确实没敢如是告诉郑前营。估计也是清楚她自己不敬在先,不敢在郑前营面前揭这个老底。

说来也是,郑前营敢换这个婚,归根结底是因为诏意不明,又不满她的身份,说不定换个公主,他还乐意得很。

想来眼下看她牙尖嘴利,屋内多是女眷,长孙氏又开了这个口,便不好再接话。

随后是郑疏带着她见两位叔婶。

二房两口子明显是懦弱性子,虽有些看好戏的样子,但等宋昭真走到面前反而姿态放得很低。她行一礼,这两人恨不得跟着回一礼。两人身后的几个孩子也是如此,胆小得很,怯生生地叫她堂嫂。

三房虽不像二房表现得那么胆怯,但也同样怕她,特别是三婶口中一连串的夸赞听得宋昭直挑眉。

她眼尖地看见上首的郑前营烦躁地闭了闭眼,显然是有些习惯这两家子的嘴脸。整个郑家子嗣零丁,三房更是只有一个年岁尚小还不能开口说话的女儿。

宋昭敛神,不知道这些人是在郑前营跟前做做样子还是本性如此,若是本性如此,那对她来说倒是个好事。

说来郑前营只是单单看不上她的身世,如今使计让她嫁给了郑疏,除了厌烦她一点,倒也没有想要特意去追毛求疵挑她毛病。说到底也是心里认定了她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他落到郑疏身上的目光很是奇怪,还算得上是有些刻意忽视他,甚至不及长孙氏待他亲热。宋昭去看郑疏的神情,他只是捂着胸口低咳一声,仿佛并未注意到他父亲对他的态度。

宋昭突兀地想起早上郑疏喝完药后临出门前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当时只是唤了一声“公主。”等到她回头之后又有一点明显的停顿,宋昭以为他是要嘱咐什么,不想他话说出口变成了,“昨夜微,仔细脚下。”

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确实是要嘱咐她的,只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或许是觉得这府上兴许没人能震慑她。

也确实如他所想,早上的敬茶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只有舒姨娘跟着郑前营最先踏出门,临走前低着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等到郑前营走远了,其余两房的人才起身告辞。长孙氏落到最后,郑疏除了开口向她介绍几位叔婶的兄弟姐妹再也不开口,安心在她身侧做个体弱病美人。

“母亲留步。”

宋昭及时叫住了长孙氏,趁着两房的人还未走远稍稍提高了音量,终于说出了今日最大的目的:“知道老太君身子不好,本不该叨扰,但我好歹是新媳进门,合该去她老人家面前去孝敬杯茶水。如此,也算我这个做孙媳妇的尽孝。回头父皇问起,我也好跟他说说老太君的近况。”

她刻意搬出皇帝,就是为了让大家以为是皇帝授意,又适时露出些羞涩仰慕的神情,很是符合那些仰慕老太君的小女儿样子。

再说她身为孙媳,于情于理也该去看望老太君。

但她也注意到一直在她身边充当木头人的郑疏听到她提到老太君时忍不住侧目看她,宋昭飞快偏头。她不确定在回头看他时,他眼里是不是露出了一些警惕和戒备,正想细看,他已经收敛了神色,又是那副谦和温顺的样子。

长孙氏听到她这话时露出明显的犹豫,前面本走得虎虎生风的两家也微微放缓了脚步,想来听她提到老太君也很是好奇。

要知道自去年年底老太君重症之后,大夫嘱咐老太君需要静养,郑前营便替老太君谢绝见客,就是平日里有什么大事老太君也不再出席,甚至是府上的人也大多不允许探视。

起初大家还颇有微词,但皇帝后来派了御医来给老太君定期看病,也是同样的说辞,这才消了大家的怨气,也不敢去老太君跟前露头,怕带了外面的病气去给老太君。这个家到底还是郑前营当家作主,也无人敢忤逆他。

“国公府添了新媳合该去老太君面前认认脸,但如今我也少有能见到老太君的时候,回头我去找国公爷说说,也问问老太君那边的意见。两边同意之后我再带公主去看望老太君。”

长孙氏并未回绝,宋昭便也顺势应好,只是等彻底见不到人了才轻轻碰了一下郑疏的手臂,装作不经意地一问:“早听说国公爷威名,想不到在国公府内也威严至此,女眷的事母亲都难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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