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少爷,小少爷!”

程柏羡睡梦中翻了个身,不耐烦哼道,

“谁啊嫌命长啊!”

“小少爷,小少爷,你必须得起来了,淑妃娘娘差的两个宫女已经候在外头了!”

柏羡迷迷糊糊的听着‘淑妃娘娘’,接着哼哼唧唧,

“姑姑…怎么..!”

白淺掀了帘子进来,便见青纱帐中的人正撩幔帐,笑道,

“小少爷起了!娘娘不放心小少爷,特特嘱托奴婢和白濢随身侍候,好叫四小姐今日在杏林宴崭露头角。”

一句话换了两个称谓,柏羡便知现在自个又变成莫须有的四小姐了。四表姐投湖寻死没了也罢了。

谁知程家满族再没一个适龄女子,这当口是非有人站出来不可,好助姑姑在宫里的大计。

程柏羡既然姓程,满门荣辱自与程淑妃系于一处。程家虽算不得大族,同心同德却是族训,程柏羡耳濡目染长大。

因而虽不满行这偷梁换柱之事,却也知除开自己再没人可用,断不会因一己私利影响大局。

程善澜了解自己侄儿,此番布局胸有成竹。

“摇光打水洗脸吧,”柏羡没精打采慢吞吞下了拔步床,坐到妆台前去。

白淺扶着他行了两步,自在身侧站好,并摇光一起服侍着他洗脸漱了口,用青盐擦了牙,再托上一盏荷叶香露看柏羡饮了,道,

“如今天气越发热了,上回的打扮万万不能。不如换了绉丝裙,还是比着上次,便用十六破的可好?”

“那是同姑姑去贺十六公主出嫁才选了十六幅应景儿,可不想再穿那劳什子,又重又厚,不如单裙清爽。”

“四小姐!”白淺苦口婆心道,“您是要去杏林宴,杏林宴是什么地方?满洛阳的姑娘家皆争奇斗艳,你虽想简素清爽,可若不好生打扮打扮,还是银枪杆子出头鸟啊!”

摇光本在身后默默替柏羡梳头,忙不迭附和道,

“白淺姑姑说的是,杏林宴是大事,小姐想敷衍过去可不成。”

柏羡扶额撑在妆台上,只觉脑袋嗡嗡的头疼。垂目看木台上摆着好些瓶瓶罐罐,一阵阵花汁子香味扑鼻,一旁两笼金漆妆奁盒子开着,各式珠翠琳琅目不暇接。

便听你们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白淺和摇光对视一眼,笑道,

“四小姐信奴婢们,奴婢们定不辱使命。”

折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摇光捧着梨花镜架托一方鹅圆铜镜上前,

“小姐看看可好?”

柏羡学习女子闺格之礼一月有余,对发髻也有浅显了解。数发分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自垂下,束结肖尾垂于肩上,亦称燕尾,正是未出阁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

垂鬟分肖髻上插一对蝶翅流星金步摇,一对赤金猫眼石扁簪,结底扣三颗玉梅篦,燕尾中系金银丝络,小巧明丽,不会过分出挑,也不显得太过素净。

耳中一对点翠串珠坠儿,额间贴叶形金花钿,画柳叶眉,于眉梢眼角熏桃粉色,取少许桃花汁扑在两颊细细晕开,再以白茉莉粉轻罩匀面,作飞霞妆。

“小姐看看用那盒子口脂,都是淑妃娘娘宫里收着的,说是,还有今岁西域的贡品呢,”

白淺的手拂过几个描金嵌玉的小方匣子顿了顿挑出一个奇异重瓣醉红花纹饰的,“是了,就是这个,叫什么,‘金花燕支’。”

那匣子一打开,阁内两个侍女均目露艳羡。只要是女子便喜欢花儿粉儿的,无一例外,如今这‘金花燕支’和见到的大多口脂不同,竟是一小块块花片状,做得精细可爱,颜色也嫩红动人。

“我又不挑这些,你们快些弄完彼此舒坦。”

上了妆,柏羡由两位侍女整理衣饰袖带,看颜色清新雅致,便不多说,随白淺摇光出了暖阁。

他在四表姐的散云居住,出了内门走好一阵才是二门,再走一盏茶方至大门。

日头还未大起,天万里无云端的晴好。程府外角门上停着一乘青幄油壁车,车边打着程府印记,白淺过去查验一番,便扶着程柏羡进了车,摇光陪车夫坐在外头。

程府女眷出门用的车轿程柏羡还是第一次坐。车角悬镂雕花银丝球,熏着沉水香,车内嵌一张小巧茶案,上头有开合机关,颠簸时便可收于其中。

掀开茶案,当中整套六盏拼花盘并花罩,放着各色点心果子。

“我倒不知,原来做女子也有做女子的好处。”柏羡奇道,打开一个拼花盘露出一碟四块绿豆凉糕,撮起一个就打算吃。

“小姐!”白淺忙忙地从拼花盘边抽出一对银筷递上去,“哪有女儿家这样吃东西的!小姐等会到了杏林宴若是这般不拘一格,奴婢怎么和淑妃娘娘交代!”

程府的点心向来精致,这绿豆凉糕香甜清爽入口滑嫩,柏羡半块凉糕下肚,心情出奇的好,便与她调笑道,

“姑姑交代的事我可不会浑忘的,若我不拘一格出了丑,用不着你交代,自有我不拘一格的教训拍马来追我。”

白淺掌不住笑了,“小姐现在随意些无妨,待到了席间,便是想闹也得憋着。奴婢可救不了小姐。”

“说到今日宴,宫里的那个郡王当真会来?”柏羡接了白淺倒的莲子茶,痛饮一口,坐没个坐样软在锦垫上。

“娘娘觉得此事十拿九稳,上一回淮阳郡王不是主动向小姐示好吗?”

“噗!” 吃进口的牡丹鲊险些喷出一半,柏羡匪夷所思望着白淺道,“姑姑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罢了,你一个女儿家竟对两个男子之事这般无甚所谓,也太非比寻常了点儿吧?”

白淺又斟一盏茶,语笑自在,“遑论四小姐是女子,便是小姐为男儿身,这样品貌,这般家事,与淮阳郡王可也是门当户对可堪相配的,小姐何必妄自菲薄。”

“我自然配得上他……”柏羡话接得随意,甫一出口才觉出不对味,气笑了,“白淺啊白淺,我看你这小丫头受荼毒不浅,对断袖分桃之事竟还不以为然起来了,龙阳之好还说的如此理所应当!”

“小姐不知,”白淺放下紫砂小壶,神神秘秘道,“淮阳郡王不到小姐如今的年纪,太后娘娘便相看人家了。

挑挑拣拣到现在郡王虚岁十七,洛阳城家世合宜平头整脸的看了个遍,郡王一个都看不上,这才耽搁到现在不是?”

“所以啊,太后娘娘心里也犯嘀咕呢,十二爷就是个断袖,只是日日和娈童小倌厮混不成样子,说不得十五爷或者也是,这才左看一个右看一个总瞧不上。

可娘娘自徽昌二年给郡王身边举荐人,郡王又只当他们是小厮,当奴才们使唤着,瞅着没那个意思。”

柏羡目瞪口呆,支吾了半晌,憋出一句,

“原来太后娘娘如此……开明么?”

白淺笑嘻嘻摇手,“奴婢知道的少,不过听圣上身边的公公女官儿闲话,太后举荐人还是圣上叫李公公挑的人呢,个个貌赛潘安,奈何郡王压根不懂。”

柏羡瞠目结舌再不发一言,一路车马辘辘,向杏林行去。

年年一次四月初三的杏林宴是洛阳盛会,凡朝内三品以上要员,若家中有尚未婚娶的适龄男子女子,俱会收到皇后亲赐的请柬。

本朝民风开放,杏林宴遍邀贵男贵女更破格设下男女隔纱同席的规矩,也正是仕族门阀联姻的契机。

便是宗室贵女,婚姻大事,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杏林宴促成的姻缘,已算是难得。

是以每年杏林宴,女子尤其盛装,盼得如意郎君。

杏林宴依诗三百分风、雅、颂三会,风会乃男子宴饮剑术比试,雅会为女子席间琴棋书画切磋,颂会则是最负盛名男女同席的诗会。三会皆在上林苑杏林之中,故此得名杏林宴。

“小姐,到了!”马车停稳,摇光从外面打起帘子道,“我们到了上林苑夏门了,车马是不能进去的,奴婢们陪小姐走进去。”

坐车坐了两个时辰再舒服也觉得身上酸疼,柏羡暗暗掐了一把自个打起精神,随白淺下车。

到了车外脑中一清。眼前停了数十辆马车,陆陆续续还有车驾驶来。

左手边一道金环红漆门,门边站着女官服饰的几位宫人校验请柬。向门内望,玉石铺路延伸到视线不能及之处,路侧奇花异草繁盛葱茏,三步一新五步一景。

不愧是皇宫御苑!

夏门在上林苑西南角,离杏林也近,便一直是杏林宴女眷所用之门。虽此日男女可同席,但来去时男子走秋门,女子走夏门,仍是壁垒分明。

白淺迎着宫人将请柬递上,莞尔一笑道,

“崔姑姑,不想今儿个你在这,这差事辛苦,姑姑劳累了。”

一身深红四品女官宫装的崔姑姑见了白淺,意外喜道,“白淺丫头,原是你呀,咳没什么辛苦不做事。必是跟着四小姐来的吧?”

说着向柏羡看过来,眼中光芒闪动,意味深长笑道,

“四小姐果真好样貌,必是个后福无穷的富贵命。”

柏羡见白淺冲自己使眼色心领神会,自袖中翻出个锦袋来,对崔姑姑嫣然一笑,

“姑姑客气,谢姑姑谬赞呢,我同姑姑一见面善,只当给姑姑顽的。”

崔姑姑半推半就接了锦袋,轻轻一捏像是个镯子,当下对程柏羡刮目相看,语气更恭敬了几分。

“四小姐折煞奴婢了,今儿个奴婢在颂会上主持曲水流觞,先在此贺四小姐旗开得胜。”

辞了崔姑姑,三人进了夏门慢慢向里走,处处美景直叫人眼花缭乱。白淺左右观望,见无人在耳力之内,轻声对柏羡赞道,

“小姐方才做得好,崔姑姑是圣上身边御书房的掌事姑姑之一,娘娘日后…崔姑姑是定要拉拢的。”

“我见你起初神色有异,便知此人有用了,”柏羡懒洋洋道,“若非姑姑需拉拢之人,以她正一品四妃之位你实在不必对一个四品女官如此殷勤。”

白淺笑赞,“小姐玲珑剔透,奴婢拜服。”

摇光抿着嘴笑,也插话道,“奴婢自小服饰小姐,白淺姑姑许还不知道呢,小姐是水晶心肝玻璃肚肠,冰雪聪明,还调教着奴婢不至于粗笨上不得台面。”

三人说笑着走过长短亭台楼阁飞檐玉阶,走了半日脚略酸软,总算是看到了路前方的一道石拱门。

拱门上题“杏花疏影”,走笔铁钩银画遒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御笔。

寻常家生子进不得御苑,摇光在石拱门前止了步,向柏羡矮身一福又向白淺行了半礼,回身去了。

柏羡掉头来望着牌匾长吁一声,好在来时路上吃了些点心果腹,此刻烈日炎炎晒得人四肢发软,他真是饿了。

一入杏花林,莺莺燕燕女子多了好些。环珮清泠云鬓凤钗,四处可闻女子轻声细语柔声曼言。

亭台楼阁皆以飞廊相连,空中碧玉凿花廊道系雾草轻纱,远远望去如见仙道。听似树林,却是一座精巧园子,不过处处栽以杏树,宴饮多制杏花摆盘专饮杏花酿,便得了这个名字。

“娘娘说了,雅会上小姐只管吃喝让她们争奇斗艳去,吃饱了肚子便可在午后的颂会曲水流觞诗会中露些才。”白淺小心扶着柏羡走过一众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姑娘,悄声道。

柏羡漫不经心看了看四周姹紫嫣红环肥燕瘦,“知道了,不拔头筹却也显些锋芒,不流于中规中矩即可。”

“小姐聪慧,奴婢多言了。”

柏羡是个男儿身,岁数比大多列席女子幼些,可也谈不拢脂粉钗镮的鸡毛蒜皮事。

所幸雅会上众女只盼一较长短并无多少真心攀谈之人,他一个寡言少语便也不打眼。

雅会吃食自御膳房,自是比平日精致十倍。参宴五十余名小姐前各置一案,案上八菜二汤四品点心。

便是吃破了肚子也是吃不完的。柏羡看过去只觉得食欲大动,那还有什么心思去看旁人才艺,辛苦维持用膳礼仪已是难得。

他埋首于吃,却也留意阁中动静,今日佼佼者众多,有几位却是十分出挑,百里挑一的人材。

以琴艺夺魁的宋阁老孙女宋绫,容貌冠绝众女羞杀百花的右相之女姚束素,擅行楷草三书的庆平郡主千金孙竹昀。

素来在洛阳有‘棋后’之誉今日却分外娴静沉默的兵部尚书次女徐千姗。

这四人出自洛阳四阀门世家,更在百年间数度联姻互为倚仗,哪一个的婚事俱牵一发即动全身。

当今皇后一母同胞亲兄便是这姚束素之父,权倾朝野的右相姚立玠。皇后所诞华清公主亦下嫁宋阁老之孙,就是宋家,想要拉拢定然不易。

如此只余孙徐二姓。

雅会宴席一过,众人出了杏花斋向杏花林中的雾湖边行去。雾湖西有一道盘折长廊名为十烟廊,廊下引雾湖之水作清溪,直汇到尽头十烟亭井中。

庭中设金红鼓一面,曲水流觞的令官儿便在此击鼓行令。

程柏羡方入十烟廊,便听身后一把低沉嗓音道,

“本殿运气果真极好,一离风会便见到白线姑娘。”

他猛地一转身,身后赫然是一身四爪金龙青花常服的淮阳郡王。他很是收拾了一番,头戴紫金冠腰悬祥龙佩,一路行来很有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的潇洒

柏羡盈盈一笑拜道,“臣女见过殿下,殿下金安。”

裴锦尘眉头一皱,上前两步扶住柏羡的袖子,

你我熟识何必行如此大礼,叫本殿心凉。”

佳人再一笑,裴锦尘被笑得云里雾里,恍然不知边柏羡抽袖子告退走了。他一人立在十烟廊廊口,愣愣看着,才注意身侧姑娘指指点点,他看去便脸红拂帕遮面。

此刻自己的脸定也是有些红的。

眼中还是程白线的撒花木兰青软烟罗裙,她转过身长长曳地的白梅蝉翼纱,衬着木兰青,格外清雅素净。

她和她们不同。

他想着再靠近一步,想着捏捏她圆润的耳垂儿,扯扯她的燕尾,闻闻她袖中的暖香,再靠在她怀里睡上一觉。

裴锦尘哑然失笑。

怎的这样形容起来,倒像是自己是条她养的小猫小狗了。

裴锦尘从怀中掏出一只赤金红宝单凤钗,笑了笑。

方才风会的彩头正是这个,放在缎子中呈上来的时候他便心下一动,认真起来比试了一回,得了彩头捏在手里,隐隐约约想起她戴的一对赤金红宝坠儿。

一会儿颂会便可一览她的风采,这般想着,对每年千篇一律的诗会也多了几分期许。

女儿家都是爱首饰的……吧?

倘若白线诗作得好本殿重重有赏,若做得不好,这凤钗便暂且搁在本殿这儿不叫你摸到。

淮阳郡王傻笑一阵,大步向十烟亭方向走去。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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